瞿蜕园(1894-1973):名宣颖,字兑之,以字行,号铢庵,自称铢庵居士,晚号蜕园,湖南长沙人。现代文史大家、书画家。他出身世家,家学渊源。其父瞿鸿禨(1850-1918)为清季军机大臣、外务部尚书,有诗文集、《汉书笺识》等行世。其岳母为曾国藩之女曾纪芬。他早从近代著名文学家王闿运学,后入北京译学馆主修英语,同时学习法文、德文、俄文等多国语言,又先后在上海圣约翰大学和复旦大学接受现代新式教育,打下了深厚的国学底子和西学基础。他曾长期从政,阅历丰富,出任过北洋政府国务院秘书、国史编纂处处长等职。抗战时期,他滞留北京,出任伪北京大学代理总监督、伪华北政务委员会秘书厅厅长、华北编译馆馆长等职,其时改名为瞿益锴,这成为他一生的污点和后来获罪的原由之一。抗战后,他取号蜕园,意在悔过,要如蝉蜕般告别旧我。他又曾以教授身份在南开大学、燕京大学、辅仁大学等名校执教。1949年后,寓居沪上,以著述为业。后被中华上编聘为特约编辑。代表性著作为《刘禹锡集笺证》、《李白集校注》(与朱金城合著)。
书 画 :蜕老从不以书画家自许,而观赏过他书画的人莫不赞叹备至;特别是他画迹
不多,得者更其珍爱。这里为叙述方便起见,拟将书法和绘画分开来谈。
“文革”前的报纸,发表今人手迹是有讲究的;除了看作品,更要看作者的
身份。譬如北京报上,郭沫若的墨迹屡见不鲜;而叶恭绰有时也发表诗词,却从
未见手迹影印出来。直到80年代中期,一个偶然的机缘,郭、叶的书法遗作才被
并排登在光明日报上。虽然两人均对颜字下过功夫,但放在一起,郭字立刻显得
逊色,这是稍懂欣赏的人一眼就可看出的。
在上海,以手迹见报最多的是沈尹默。这里除书法本身的原因外,沈作为中
央文史馆副馆长、全国人大代表,身份也够格。而蜕老虽常在报上发表诗词,却
至多在标题上被影印几个字。譬如1958岁尾,新民晚报刊出他的《迎年词——
“减字木兰花”十首》,“迎年词”三字便是他的手迹。这说明编辑尽管欣赏他
的书法,在影印的问题上也只能适可而止。
然而沈尹默与蜕老是彼此敬重的。据我所知,前文提到的胡温如与沈夫人禇
保权是旧交。大约在1963或1964年,沈向胡表示,他与蜕老早年在北京就相识,
多年不见,思谋一晤。蜕老听说后,便带上一包茶叶去沈家拜访。两人交谈甚欢,
沈并将所撰《历代名家学书经验谈辑要释义》一稿请蜕老带回去审改。事后沈与
胡谈起这次会见,对蜕老的学问深表叹服。这些都是胡亲口讲给我听的。
他们的书法也曾并排出现,但不是在报上,而是在胡温如的一本册页上。也
是60年代,胡请一些友人为她的空白册页题词。第一位是蜕老,先画一幅紫藤,
接着以行草书写七律二首,我还记得开头两句是:“左女诗篇越女筝,女床今见
彩鸾停。”(按“筝”、“停”不在同一韵部,我的记忆可能有误。)第二位是
沈尹默,先以行书录写一首旧作定风波,后面又绘了一幅竹子。第三位是禇保权,
她书写的是沈尹默的旧作南歌子。第四位是我父亲,专门为胡作了两首七律,我
只记得其中一联是:“虚怀互契轩临竹,同气相忘室蕴兰。” 父亲嫌自己字丑,
便另请上海市文史馆的陈尧甫书写。陈是前清举人,名毅,解放后不愿与市长姓
名相混,遂以字行。他以回腕写颜体,殊见功力。第五位是龙榆生,写的是两首
蝶恋花。70年代末,经夏承焘先生介绍,其女龙顺宜曾来函向我询问龙的遗作情
况;我刚好去沪出差,便去胡宅将两首蝶恋花抄下来寄给了她。可惜当时复印机
尚未普及,否则可以整本复印下来;而现在该册页不知由胡的哪位后人收藏着,
恐怕很难公诸于众了。
当时看过这本册页的人,都认为沈、瞿书法风貌不同,而放在一起旗鼓相当,
诗词并臻佳妙,堪称珠联璧合。第三位禇保权的字也不错,而且据说1961年加加
林遨游太空之际,由禇誊抄的沈作西江月一首,曾被报社误认为沈的手迹而影印
发表。但在这本册页中,与前二位相比之下,其字还是稍逊一筹。郑逸梅谈及蜕老的书法,说过一句很有见地的话:“古人所谓‘即其书,而
知其胸中之所养’,不啻为兑之而发。”由此想到,当代书坛一些名家、博导的
字,看来看去难脱匠气,并非全无功夫,实在是胸无学养所致。
有一年,我向书法家吴丈蜀先生出示蜕老的诗稿。吴老当时兼任《书法报》
总编,赞叹之余,对我说:“现在上海没有第二个人能写这样的字,你最好把它
发表出来,让某某某之流知所收敛。”对这“某某某”他是点了名的;但现在未
征得他同意,我也不便公开。
蜕老的书稿都用毛笔行书写成。他用毛笔,比我用钢笔写字还快。如果有关
出版社还保留着他的著作原稿,将来会是一笔不断增值的财富。
我见过的蜕老所写最小的字是《般若波罗蜜多心经》。三年灾害时期,不知
出于什么原因,他用一种我叫不出名目的洒金笺纸,以极小的正楷抄录《心经》。
小到什么程度呢?拿我们常用的稿纸来说,每格可容下4个字,一张笺纸就可抄
下整篇《心经》。那天我去他家,看见窗台上焚着一支香。他刚抄完一张,对我
说:“这张就送给你。”我注意到落款写的是“蜕园居士焚香恭书第二十六通”。
我问他准备抄多少遍,他伸出一个指头说:“一百通。”
我见过的蜕老所写最大的字是1960年分别为我父、兄和我写的匾额。为父亲
写的是行书“延红馆”三字,跋语为:“莱山二兄以此颜其居,有味哉!”其实
父亲取此斋名,不过因窗前有几株红蓼开得煞是可爱罢了。为我哥哥写的是篆书
“俞林”二字,这是哥嫂的姓,合起来又似有别解。为我写的是草书“海若楼”
三字,那是我年少气盛时为自己起的斋名。三幅横匾均于1966年“扫四旧”时被
抄没。
蜕老的隶书,目前能见到的是《汉魏六朝赋选》的封面题签。寥寥六个字,
仍足以体现风貌的古朴、骨力的苍劲。
蜕老写得最多的是行书,其次是草书和真书。我手边残存的他的墨迹,这三
种书体都有;除诗稿之外,还有他用真草二体临写的智永《千字文》。将来如有
机会出版他的手迹,这些原件都可提供出来。(详见俞汝捷先生《花朝长忆蜕园师》) |